序言:RGN 的归来

  本站已经一年多没有更新游戏评测类文章了。当然,并不是笔者这一年间没有游玩游戏;只是感到这年的游戏质量偏低,没有写评测的必要。例如 23 年春的游戏《八方旅人2》,尽管是一款好游戏,但其叙事技巧、人物刻画以及音乐,并没有达到 18 年《八方旅人1》的水准,所以不想写评测;23 年夏的《最终幻想 16》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作品,有损 Square Enix 的形象。

  笔者一直期待一部如同《三角战略》这样的小型精品游戏,久而不遇。今年春节时,游玩了国产游戏《山河旅探》,写了几千字的评测文章草稿,对文字不太满意,故未曾发表。春季开学之后,游玩了 SIGONO 公司出品的《OPUS:龙脉常歌》,感到十分惊喜,于是写下了这篇久违的游戏评测。

  在 2022 年本站频繁更新游戏评测文章的那段日子里,队友们戏称本站为 RGN(Ruan Games Network)。现在 RGN 归来了,本站愿与读者分享游戏中的感动和思索,宛如读书时的感动和思索那样。笔者一直相信,在当今世代,游戏理应承担起曾经由文学承担的使命,成为本世纪的诗歌、散文、戏剧、小说,动人心魄,发人深省,给人以前行的力量。

  道阻且长,诸君共勉。笔者无法为游戏的发展做什么大事,只能当个吹鼓手,让好游戏多卖几份,也是功德罢。

游玩过程和剧情概述

  整个游戏流程大约是 10h。笔者在 Switch 上游玩一周目,在 PC 上游玩二周目。需要注意,Steam 上才有 DLC 可买,Switch 是没有的。DLC 包含设计案和游戏文本,对本文的编写提供了很大帮助。不过,DLC 中的 game script 文本与现在版本游戏中的文本有出入,本文采取游戏中的文本。

  本作的剧情并不复杂,也没有多结局。在详细讨论这部作品之前,我们有必要先梳理一遍主线剧情:

  • 序章。老年李莫乘坐飞船登上一颗小行星,播放艾妲的歌声录音打开龙门,开始回忆往事。
  • 第一章。在贸易转运站「九禄」,李莫和亲卫大魁与水豚商人争执,怀疑对方提供的龙脉方位情报有诈。艾妲出现,买走同份情报,并前往龙脉。李莫从龙脉协会得知那商人是骗子,专骗人去黑帮据点。李莫和大魁前往龙脉警告艾妲,进入据点。艾妲正与黑帮头子「白牙」周旋,李莫二人冲出,大魁身中一枪,三人被送进地牢。艾妲与留在轨道上的菈米亚建立通讯,并和李莫商量逃脱的办法。李莫提供了自己太空船的密码,将太空船炸毁,制造混乱,并登上艾妲的船「红楼」逃脱。
  • 第二章(上)。主角团前往空间站「鬼方」求医,得知大魁在超加速过程中受到内伤。医生罗素给出了龙脉 819「罗登」的坐标,此小行星产出的药材可以医治大魁。李莫和大魁前往勘探,大魁由于体力不支,留在了殿外。李莫收集到完整龙鸣,而大魁遇到瀛海派来的刺客,打斗后身亡。李莫深受刺激,希望将大魁的遗体送回太乙轨道。菈米亚从网友「斑鸠」处得知非法卫星「丝洲」上的商人「拉马」承办宇宙葬业务,但拉马要求主角团帮其勘探龙脉 339。李莫潜入龙脉内殿,发现白牙等人已经在内埋伏,正等待李莫自投罗网。李莫立即撤离,途遇白牙和刺客。李莫逃进内殿,并操作风转箱使其过载。随后,李莫到达门口,在准备封闭龙门时,想起「家主该保护所有人」而犹豫不决,白牙抢先启动龙脉仿声器,将刺客封在内殿中炸死。主角团前往渡口,为大魁举办了宇宙葬。艾妲邀请李莫留在红楼船队,李莫则要等大魁遗体通过传送港之后再决定。
  • 第二章(下)。艾妲的发声器电池失效,主角团前往空间站「垃圾山」获取电池。获知大魁的遗体已经顺利通过传送港,李莫决定接受艾妲的邀请,成为红楼的正式船员。但希望获得未来所发现之龙脉的部分矿权,将来回到故乡,献给瀛海王,从而「为家族带来财富与荣耀」。斑鸠发来一份三手矿脉情报,红楼船队前往龙脉 12812。李莫登陆小行星,然而发现此龙脉早已被挖掘殆尽。在汜水池旁,李莫由于过多吸入蒲生凝释放物而昏迷,艾妲登陆找到李莫,并告知李莫,「汜」中承载着跨越时空的人们的思念。二人回到红楼,主角团前往鬼方,从罗素医生处获得龙脉共振仪芯片,以提升红楼的扫描能力。罗素给出了一份龙脉情报,主角团驾船前往,竟是万道文明的空间站遗迹。艾妲和李莫登陆,发现此空间站是万道文明的后土歌殿,用于把其他行星系中的龙脉拉到群山,以给众道续命。艾妲将此遗迹命名为「万道风引所」,红楼船队一夕成名。
  • 第三章(上)。几年间,红楼船队勘探到不少龙脉,李莫也获得了大量矿权,考虑回到瀛海,但由于艾妲心事未了,故留在红楼,希望陪伴艾妲找到师傅(艾妲的师傅「红」在六年前随矿业联合的人士勘探黑龙,就此失踪)。罗素医生发来邮件,说有关于黑龙的消息,要求主角团前往朝山,与「龙脉十人会」面谈。十人会给出了「黑龙」的线索,要求勘探。此次任务需要经过矿联管辖的空域,菈米亚利用红 · 葛兰特的认证卡伪造了身份。主角团抵达小行星龙脉 67,此小行星是天地战争遗迹,还无人勘探过,是假黑龙。采集龙鸣后,李莫返回红楼,途中被矿联士兵截获。这群士兵的长官是利用服役抵刑期的白牙,白牙放走了李莫。主角团因为轨道计算错误大吵一架。此后收到罗素医生邮件,罗素表示有消息灵通人士会在铁岚城与主角团会面,提供黑龙调查团的情报。前往铁岚城之后,发现消息灵通人士是议会总理事李查尔 · 默斯三世。
  • 第三章(下)。默斯给出的情报是黑龙调查团前往的方位(注意,这个黑龙调查团是白牙率领的团队,不是六年前红参与的调查团)。红楼前往龙脉 99,途径巫塔。到达龙脉 99 后,发现是古代万道帝国的本殿。矿联的探索船突然使用鱼雷炸开太空垃圾,波及龙脉,导致殿堂坍塌。艾妲登陆营救李莫。菈米亚通过斑鸠(即李查尔 · 默斯三世)联系白牙,要求白牙的舰队提供支援。李莫获救。在休息一个月后,红楼收到救援请求,遇险者位于黑洞「大荒」的轨道。红楼前往救援,计算出遇险者所属的空间站轨道,它是大荒的观测站。主角团前往观测站,从最后的监控记录中看到一颗彗星。此彗星为真正的黑龙。而此时,李莫收到鸢家的邮件,称家主骤逝,抄家之日不远矣,望李莫回到瀛海献上龙脉。
  • 第四章。红楼飞往黑龙,黑龙的外环碎片对红楼造成了一些损坏。李莫和艾妲成功登陆,发现一艘坠毁的矿联船,而红并不在内。两人深入黑龙探索,发现黑龙是伪坟。二人逃出,菈米亚也从坠毁的矿联船得知一些信息。当年矿联派出了两艘船,而另一艘船已经从黑龙离开,前往双子慧星中的另一颗,「白龙」。三人就是否去白龙产生争议。此时如果去白龙,有无法返航回群山的风险。李莫主张放弃,并宣称会在白龙下一次访问群山时陪艾妲登陆。菈米亚也主张放弃,主要考虑是任务十分危险。艾妲只好放弃登陆白龙,驾驶红楼飞回群山。然而红楼遭受撞击,艾妲指引李莫和菈米亚前往货舱避难,随后释放货舱,让货舱返回群山,自己驾驶红楼试图登陆白龙。
  • 第五章。李莫回到了瀛海,功成名就。8540 年,即离开群山后第 4 年,他成为家主。8542 年,群山爆发第二次龙脉冲突。8551 年,龙脉协会解散。8560 年,白牙投入小行星反抗运动,战后失踪。8563 年,菈米亚离开群山,说与情人分手。8601 年,李莫登陆白龙。而另一方面,66 年前,艾妲成功登陆白龙,见到了红的遗体,随后在坠毁的红楼周围种满了魂芳白。

  观察整个剧情,主角团的行动是:

  1. (第一章、第二章上)寻找医治大魁的方法。大魁死后,李莫正式加入红楼。
  2. (第二章下)寻找龙脉,发现万道风引所。艾妲坦白自己追寻龙脉是为了寻找师傅。
  3. (第三章上)按照龙脉十人会的情报寻找黑龙,失败。
  4. (第三章下)按照默斯的情报寻找黑龙,失败。
  5. (第三章下)偶然收到救援请求,发现彗星黑龙。
  6. (第四章)探索黑龙,发现是伪坟。艾妲将李莫和菈米亚送回群山,自己登陆白龙。

  从中可见,主线剧情是比较简单的,就是艾妲寻找师傅不断失败、最终成功的故事。而游戏如果对此平铺直叙,则落了下乘,很容易让玩家在连续几次寻找黑龙失败之后,便丧失游玩乐趣。与之完全相反地,本作采用了高超的叙事手法,我们将在下个章节分析。

叙事手法:深得红楼壶奥

  本作采用倒叙方法来展开剧情。在序章中,老年李莫说,「这是我当年无法陪她走完的路,在我死前,让我过完我自己的人生」,由此给游戏蒙上了悲剧底色。玩家是在知道「李莫与艾妲最终分离」的情况下体验主线剧情的。除此以外,游戏中的物品描述全部使用回忆视角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玩家,这是一个比较哀伤的故事。

  这是一种知道悲剧将要发生却无从阻止的宿命感。有经验的读者会立刻发现,这走的是《红楼梦》的路子。

  《红楼梦》是倒叙结构,整个故事始于一僧一道阅读石头上刻的荒诞文字,第一章便用「好了歌」暗示了所有主要人物的悲惨命运。而本作的序章中,李莫首先说「这是我当年无法陪她走完的路」,又慨叹万道乙皇「一生辛劳,到头来却永世无法与你所爱相见」,也暗示了主要人物的悲惨命运。

  宝玉游薄命司,读到金陵十二钗册子,当时完全不懂,晴雯之死后才慢慢明白。在本作中,玩家第一次接触到乙皇和后土神话的时候,并不知道后土与艾妲的映射关系,直到碑文见得越来越多,才拼凑出完整的万道往事,发现艾妲无歌对应后土无歌、李莫与艾妲分离对应乙皇与后土分离、艾妲死于白龙对应后土葬于白龙。玩家在游玩本作时,看到悲剧预言一步步变成现实,与阅读《红楼梦》时看到群芳凋零的体验是神似的。主角团驾驶的飞行器名字就叫「红楼」,也许是制作者向曹公的致敬。

  本作拥有非常庞大的背景设定,包括万道神话体系、群山战争史等。如果一次性丢几千字给读者,如同要读者阅读论文,则会十分不妥。在这个问题上,制作者们采用的方法是:对于万道神话体系,采用碎片化叙事,利用碑文、龙守、支线故事和道具描述,让玩家慢慢拼凑出完整的万道帝国历史。这些拼图碎片是贯穿全游戏的,从序章的乙皇神像,到支线获得的大荒暗经等重要文本,到第四章的黑龙墓志。

▲ 在游戏的早期就能遇到发往大荒的花卉,但后期才得知其具体涵义

  对于群山战争史,则只把对剧情有影响的关键细节传达给玩家,侧重于女巫和矿联两方,而瀛海、吉普赛等势力则一笔带过。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,使得玩家在游玩过程中,按制作者预定的节奏接受背景知识。在游戏通关后的幕后花絮中,开发者说:

跟以前一样,最困难的还是要创造代入感。但面对了一个更大的世界,几百个角色,如何整合出主线、支线、各种人的故事,却又不让主线跑调被支线模糊,保持玩家的游玩节奏,其实并不容易。最后,我们是为世界中的每个角色作出重要度的分类,从「一定要遇到」,到「不一定要遇到」,或「只有信件才会遇到」,这些资讯揭露的安排,我们都是为了让玩家在游玩过程中不会被过多的资讯覆盖,但又能逐渐代入这复杂的立体世界。如果你玩到这里,你所感受到的一切,甚至包含你取得的道具的顺序、节奏、数量,这些都是经过一次又一次打磨的结果,希望你能满意。

  本作的叙事手法在电子游戏中显得鹤立鸡群。甚至可以说,如果将游戏改编成小说,也将是一部优秀的太空歌剧。编剧者(李思毅 et al.)利用深厚的文学造诣,将玩家慢慢拉进了烛龙轨道,使玩家身临其境般体验到群山人的苦痛和挣扎,又在这苦难中发掘出短暂的幸福来。这 10 小时的群山之旅,无疑是极具代入感的,完美地实现了制作者们的目标。

游戏文本理解

  我们刚刚讲到,本作是一部红楼梦式的作品,文本中有不少的草蛇灰线。网络上的许多评测文章致力于挖掘文字背后的故事,甚至提出了一些海外奇谈,宛如红学索隐派。例如「艾妲打破轮回而复活」(见 Olaf_Eclipes 的文章)、「艾妲在第五章找到师傅是汜产生的幻觉」。

  笔者认为,无论是红学还是龙学,要提出什么论点,还是得从文本中找到依据。举个例子,笔者接受「菈米亚是吉普赛公主与议长之女」的说法,因为有如下证据:

  • 吉普赛族人认为菈米亚酷似公主。
  • 年龄完全匹配。
  • 游戏文本暗示菈米亚与此事有关。
▲ 按常理,这里无需提到菈米亚对故事的看法

  而另一方面,笔者不接受「李莫逃亡前听到的烛龙龙鸣是艾妲所唱」的说法。这个说法的逻辑大致如下:逃亡前,李莫听到烛龙的龙鸣,心潮起伏,于是选择了前往群山星系;而艾妲曾经录制烛龙龙鸣卖给龙脉协会。有玩家由此认为李莫听到的烛龙龙鸣正是艾妲所唱。但这个猜想缺乏强力的文本证据,因此不算稳固,所以不纳入讨论范围。

  本文接下来对游戏中各种谜团的讨论,也将遵循上述标准。

万道神话体系

  「万道无常,乙皇赐福;后土行歌,万道常在」。神话体系贯穿游戏始终,若不深入挖掘神话体系,则对主线剧情的整体理解将无从谈起。我们接下来要解决几个重要问题:汜是什么;万道帝国史;群山与瀛海的关联。

  「汜」是什么。它类似于 FF7 中的魔晄,是能源,同时也承载着思念。它与重力有关。

▲ 汜是能源;汜在三维时空表现为物体,即龙脉
▲ 汜承载感情

  万道帝国史。神话中有以下重要节点:

  • 烛龙创世。烛龙的火焰熄灭后,产生龙脉,龙脉化为万道诸神,却因无法驾驭烛龙的能量,随时燃烧,陷入苦难。
  • 乙皇降世。乙皇不忍诸神受苦,故降世以授歌法。
  • 乙皇封后土和十山。这是最初被授予歌法的神明。
  • 后土授歌,众卒成道。后土把歌法授予众「卒」(即无歌者),使卒成为能歌的「道」。神话中的「万道帝国」即指众「道」的帝国。
  • 后土行歌,众道续命。乙皇、后土、十山建立万道风引所,后土在风引所行歌,作法将其他行星系的龙脉拉到群山,以给众道续命。
  • 天地战争。后土行歌触怒烛龙,十山分裂为支持乙皇的天上部四神和支持烛龙的地上部六神。地上部六神杀死后土,然后被天上部四神所杀。
  • 乙皇葬后土于大荒。天上部四神夺回后土尸首,乙皇将其葬往大荒,并令四神寻找花卉送往大荒,以期望在万轮后复活后土。
  • 烛龙灭世。烛龙爆发,毁灭万道帝国。

  值得注意的是,从万道帝国的历史,到如今群山的信仰,是存在流变的。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的现象,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也常常出现。游戏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黑洞「大荒」相关的信仰。在史实中,众道向大荒发送花卉,是为了使后土复活;而在现在的群山人之所以向大荒送花,是生前干了坏事,把花当作赎罪券使用。

  另外,万道帝国的历史也不一定完全可信。究竟烛龙是不是神,还有待考证。神话中说烛龙是看不惯乙皇等人过度使用龙脉而主动灭世,而有研究者认为万道帝国毁灭是因为烛龙闪焰,而闪焰是自然现象。

  最后一个问题,群山与瀛海的关联。瀛海的万道太乙信仰是起源于群山信仰。按照传说,太乙是乙皇的灵魂碎片。

乙皇后土与李莫艾妲的映射

  在游戏中,「艾妲对应后土」是非常清晰的,而「李莫对应乙皇」是比较隐晦的,直到货舱弹出的那一刻,这个对应关系才完全建立起来。

  首先说艾妲与后土的对应关系。最直接的证据在于,艾妲说自己想要唱歌时,有六个光在看着她,于是她就发不出声。这对应「地上部六神杀后土」的故事。

  另,在白帮基地,艾妲展示自己的发声器时,可以看到六个斑点:

  这与《龙脉长歌研究日记》是吻合的:

  因此可以直接认定艾妲是后土的化身,「艾妲无歌」映射「六神杀后土」。而且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测,每数十年,就会有一个代表后土的女巫出现。

  再来说李莫如何与乙皇建立对应关系。上文已经指出,太乙≈乙皇。而李莫是在周期性的太乙闪焰当天出生的,所以李莫≈乙皇。

  我们需要注意到,「乙皇-后土」与「李莫-艾妲」这两对情人,仅有「最终长期分离」的结局是一样的,而过程完全不一样:乙皇为后土授歌,后土因为行歌被六神所杀;李莫和艾妲则是满星系找师傅。这两条故事没有什么相似之处。

  这是非常精彩的写法。假如有一个庸俗的创作者,他为了向读者强调李莫、艾妲是乙皇、后土之化身,很可能会这样编:李莫设立了一个轨道空间站电台,让艾妲担任电台主播,日日放歌,以愉悦众生;而该电台的商业对手对艾妲的节目抢走收视率十分不满,于是派出六个杀手,将艾妲杀死。李莫愤而雇佣四个壮士,向六杀手复仇,最后把艾妲的棺材发往大荒安葬。这样,与乙皇后土的故事几乎 1 : 1 地对应了,但文学上的美感也没有了。许多《红楼梦》续作都有这个毛病,试图对脂批进行 1 : 1 还原,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。

  所幸,本作没有入这个窠臼。李莫与艾妲的故事,与万道乙皇后土的神话,是神似而非形似。这给了编剧者巨大的创作空间,终于产生了与神话同样感人肺腑的长歌。

制作者留下的谜团

  花絮中,制作者提到了几个期望玩家解开的谜团:

如果你是喜欢剧本、设定、挖掘各种神话隐喻的玩家,这次剧本中藏了蛮多设定细节的秘密。关于游戏中出现的万道符文、古代乙皇、后土、太乙跟游戏主线有什么关系,还有关于白龙的花,关于太空船为何最后会开向白龙,在工作人员名单的图又是什么意思,这些都是留给你们好奇心的最好礼物。线索都在那里了,去吧,这是我们团队留给玩家们的最后的彩蛋。

  第一个问题已经讨论过了,乙皇、太乙映射李莫,后土映射艾妲。

  第二个问题,关于白龙的花。事实上有两批人向大荒轨道送花:在万道帝国时期,四神发动众道向大荒送花,以期万轮之后复活后土;在当代,由于群山人认为大荒是阎王,故向大荒献上贡品,以求轻判。当然,群山人送的花不太可能进入白龙彗星。白龙彗星上的魂芳白是艾妲登陆之后种的。

  第三个问题,太空船为何最后会开向白龙。一方面,这是命运使二人分离;另一方面,这是比较现实的选择。网上有玩家认为艾妲是因为想师傅想疯了才驶向白龙,其实不然。让我们回忆当时的情况:李莫和菈米亚已经成功前往货舱,但红楼损坏严重,需要弃船。艾妲在舰桥,已经无法前往货舱(途经之处,要么正在烧大火,要么已经释压),因此艾妲当时已经注定没有多少生还的机会。在此情形下,她选择弹出货舱,并驾驶红楼前往白龙而不是当大荒轨道上的太空垃圾,合情合理。为什么不去铁岚城附近而是去白龙,那是因为红楼不太可能开到铁岚城还不爆炸,而白龙距离红楼仅 1 AU,是有登陆希望的。

  第四个问题。「工作人员名单的图」如下。从古代语翻译中可以找到答案。

▲ 乙皇封后土。见附录的古代语翻译
▲ 后土行歌,行星花开
▲ 六神杀后土
▲ 于万道帝国本殿举行后土葬礼
▲ 众道将花送往大荒
▲ 葬后土于白龙

关于「龙脉长歌」

  《龙脉长歌》是罗登家族人士编写的歌剧,也是玩家理解万道神话的总钥匙。歌剧剧情如下:

  值得注意的是,《龙脉长歌》在万道传说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艺术加工。例如,在长歌中,是后土本身就能歌;而在历史上,是乙皇为后土授歌。这种「搜集民间神话传说,加以润色,然后由人来出演神的悲欢离合」的艺术形式,我们很容易想到屈原的《九歌》。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,九歌也有爱情悲剧,不知制作者是否从九歌中获取了灵感。

  在游戏的最初版本中,玩家一定可以观看上、中部,但下部需要在去往黑龙前,到罗登家族的艺术基金会观看。因此,许多玩家错过了龙脉长歌下部,多少有些遗憾。在现在的版本中,玩家会收到一封邮件指出龙脉常歌下部即将开演,因此大部分玩家都会和艾妲一起看完长歌。

关于时空神「二向」

  「二向无常,遇而无往,无往而遇」。前四个字很好理解,聚散无常。后八个字,「遇而无往,无往而遇」,则是各种评测文章中争论的焦点,隐隐有「一从二令三人木」的吵架之势。有人把「往」翻译成「缘分」,有人翻译成「归属」,都缺乏依据。

  笔者认为没有刻意解读的必要。这几个字肯定是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在里面的,如果要解读,那就按字面意思解读。既然这句话是「旅人们由于离别无常,引用二向的话语祈福」,那么旅人们当然希望离别有常,再聚有时。所以,笔者认为「二向无常,遇而无往,无往而遇」的意思是:「离别无常,所以遇到了(生命中美好的东西)就不用再离开;希望我们在停留的时候,能与(生命中美好的东西)相遇」。这个解释比较符合祈福语特性。

大时代中的小故事

  在花絮中,制作者强调本作体现的是小人物的故事:

玩到结局的玩家也会发现,这一次的故事跟《地球计划》《灵魂之桥》有个关键的不同,就是实在没有什么宏大的使命感,像是找到地球、举办世界的葬礼等等。取而代之的,只是一个时代中的角色困境。这些人改变不了太多的事情,只是在世界中的小小的涟漪,但他们努力地活出自己。尽管这样的故事少了一点悲壮感,但我其实更喜欢这类故事,某方面而言,这样的人比较真实。

  本作中,李莫、艾妲、菈米亚这三个人,对时局几乎毫无影响,无非是多发现了几条龙脉、救了一千多个人、成为了勘探界的新星。说女巫集团影响了战争结果罢,但矿业联合势力胜在后勤,无论女巫是否参战,似乎只是提前或推迟了战争的结束而已。

  这世界,注定不是人人都能当拿破仑的,大多数人只能在夹缝里求生。个人在时代浪潮前的无力感,我们东八区的人们,在过去的几年间不断地切身体会到,在未来几年间还将更加痛彻骨髓。某种意义上讲,小人物的故事比起拿破仑的故事,更具有现实意义,因为小人物是活生生的人,是笔者,也是读者。人们为食物而发愁,如同红楼为燃料和反应装甲而发愁;人们追寻自己的小小的梦想,如同艾妲追寻自己的师傅。我们都是一样的。

  李莫是王侯将相,那么李莫的故事就不是小故事了吗?谈到这里,我们有必要深入观察鸢家。

  首先抛出笔者的观点:鸢家可以类比贾家。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瀛海是绝对君主制,与《红楼梦》中的朝代一样;鸢家是排名前十的家族,贾家亦然;鸢家被君主盯上而褫夺矿权,贾家也被君主盯上而抄家。最重要地,鸢家人士满口仁义道德,私下里斗得鸡犬不宁,而贾家也号称是宽厚之家,也鸡犬不宁。

  所以,我们可以把我们所熟知的贾家,平移到鸢家上去:鸢家在贵族排行里前进几位,确实是发了家,那么鸢家人就可以幸福吗?恐怕未必,君主再找个由头抄了他家,富贵便如黄粱一梦了。李莫努力了一辈子,也没有让鸢家人的处境本质性地变好,所以李莫的故事仍然是小故事,仍然是身为凡人的无奈的挣扎。

  而与渺小的主角团相反,本作的世界背景超乎想象地宏大。制作者们把传统的「山神之间的争斗」这类神话放大到了行星系尺度,主角团驾驶着破旧的红楼在轨道间穿梭,给人一种太空歌剧所特有的强烈的反差感。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在茫茫宇宙的尺度下,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反而愈显明亮,如暗夜中的微光。

艾妲在追寻什么?

  艾妲到底在追寻什么,这是游戏中最难解读的问题之一。艾妲显然在追黑龙,但是在朝山坐标的文本中又提出「艾妲下意识地回避寻找黑龙」,产生了矛盾。

  笔者的解释如下:首先,艾妲肯定是在寻求「成为一个真正的新时代女巫」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按照师傅的指导,想要成为一个新时代女巫,就得过自己的生活,而不是为任何人服务。考虑到艾妲长期存在的身份焦虑,艾妲短期内做不到「为自己而活」。于是,她暂且以寻找师傅为目的,主要是希望与师傅团聚,如同孤儿寻母。那么,为什么发现了黑龙的情报反而逃避呢?一方面,艾妲还没有成为新时代的女巫,不愿毫无长进地去见师傅;另一方面,艾妲做好了师傅身故的心理准备,但不希望获知此事(这在现实世界中也很常见,许多人能长期寻找失踪的亲人,但不愿听到亲人已死的事实)。以上大概可以解释为何艾妲逃避前往黑龙。

  那么,在货舱弹出的那一刻,艾妲发生了什么转变,以至于其问心无愧地说自己追上了师傅?我们回顾红 · 葛兰特女士的经历,她代替艾妲应召参与六年前的黑龙勘探团,自己赴死,从而让艾妲继续生活。而现在,艾妲选择弹出货舱,自己赴死,而让李莫和菈米亚继续生活。艾妲做了和她师傅一样的事,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指引,把生命留给了他人。因此,艾妲「追上了师傅」,在旅途的尽头成为了新时代的女巫。

  这就是游戏中最大的悲剧:艾妲时刻想变成新时代的女巫,最终却要通过放弃自己的生命,来达成这一目标。她追寻「为自己而活」,最终反倒「为他人而死」。鲁迅言: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悲夫!

游戏机制

  本作是文字游戏,gameplay 不是特别重要。玩家主要在驾驶红楼穿梭于各个天体;处置各种事件;在龙脉中探索。

  各个天体做得比较简陋。空间站只有几张图,表示若干个场景;龙矿和废弃空间站甚至没有内景。不过,我们不能要求此游戏把各个天体都做得十分完善,那样成本是不可控的。

  龙脉探索,主要是阅读碑文、采集植物,以及一些小解谜。如果玩家不看任何碑文,那他就无法了解万道神话体系,但少看一两个也没有什么大问题。解谜部分,没有太多的新意,可以当成连连看玩一玩。

  本作真正可圈可点的机制是各种突发事件的处置。大部分事件都是二选一,且没有手动存档功能,做出选择之后就不能回头。在一周目时,笔者曾经由于反应装甲所剩不多,只能眼看矿联军击毁逃难的女巫船。这种无法回头的机制,大大提升了玩家的代入感。当玩家无法通过回档来获取更好的结果时,玩家将能体会到选择的重量。除此以外,很多事件需要掷骰子决定有利/不利的结局,更给人一种世事无常之感。

一些批评

  本作的人物塑造极度脸谱化,脸谱化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。从李莫登上红楼到货舱弹出,时间跨度长达数年,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,菈米亚对李莫的敌视从未减轻,艾妲的心理也没有长进,李莫也未曾对家族荣耀起过一丝的怀疑:似乎所有的人都是静止的人。这是不符合逻辑的。

  另外,本作的剧本存在一些瑕疵。在第四章,究竟是白龙尾随黑龙,还是黑龙尾随白龙?文本中说是白龙尾随黑龙,但如果真是如此,那么从黑龙出发,白龙方向就是回铁岚城的方向,那后续的情节就说不通了。这些细节理应是可以修正的。

结语:悲剧命运下的自由意志

  古希腊悲剧《俄狄浦斯王》描述了这样一件事:俄狄浦斯出生于忒拜王家,其生父通过神谕,得知这孩子将来要弑父,于是把他弃于荒野。科林斯的国王收养了俄狄浦斯,养至成年。俄狄浦斯以为科林斯国王是自己的生父,他从神谕中得知自己将会弑父娶母,为了避免此事,他离开了科林斯。在路上,他遇到人侮辱,便把对方杀死,不知对方是自己生父。之后,俄狄浦斯除掉了狮身人面兽,被忒拜人拥立为王,按照习俗娶了前任王后——于是,神谕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实现了。

  那么,我们能说俄狄浦斯的这一生毫无意义,他的人生早已被命运所安排吗?显然并非如此。命运只是指定了故事的结局,但人生不是一句「从 A 到 B」就能概括的。弑父便有多种形式:白眼狼恩将仇报是弑父,杀死陌生的挡路者也是弑父,在父亲受难于病痛时结束他的痛苦也是弑父。尽管结局是一样的,但人生的道路是不一样的,由此,生命的体验也是不一样的。即便在命运的洪流下,人的自由意志仍然在努力画出不一样的涟漪。

  回过头来看本作。如果命运指定了两人要分离,那也有无数种分离的方式。后土因行歌被刺而与乙皇分离,艾妲弹出货舱送李莫返回而与李莫分离,看起来都是分离,但本质是不同的。命运只决定了二人的离别,但人的路是自己走的!所以这龙脉的长歌,不是轮回的故事,而是新生的故事;并非一成不变的悲剧在循环,而是每一对天选者,都经历了独特的人生,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离别。人不是钢琴上的琴键,人有意识,人有感情,即使在悲凉的宿命下也能发挥自由意志:这是我们用以对抗命运的砝码,亦是我们每个小人物都拥有的荣光。


附录:古代语翻译

  古代语是英语的单表替换,游戏道具「万道后土歌本」提供了映射表。

  第二章(上),李莫在龙脉 819「罗登」的汜水池采样后:

  第二章(下),李莫在龙脉 12812 采集植物时:

  第二章(下),万道风引所:

  万道风引所启动后:

  第三章(上),天地战争遗迹,李莫采集汜水后:

  第三章(下),李莫在调查龙脉 99:

  李莫在乙皇王座上:

  殿堂坍塌后,汜指引艾妲:

  第三章(下),李莫在探索黑洞观测站:

  第四章,在黑龙,艾妲看到汜光点:

  第五章,艾妲登陆白龙后: